直接感到了桌面的硬度。质地低劣的封皮,软沓沓的,没有一点张力。
老同学的书,厚厚实实的一垛,堂皇气派,精装封皮硬挺挺的,烫金字赫赫然的。沉甸甸的一垛书压得写字台要翻倾过来似的。他右手不由自主地用力再用力压住自己那本薄书,好像这样才能维持这个大天平的平衡。
书的对比大概使他回想起一生走过的道路。
“当时我回国了,他没回国。一晃三十年过去了。”范书鸿感叹道。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大概是为着打破这不该有的静默,范书鸿又从书柜里抽出两本大学的历史教科书:“还有,就是这教科书了。我只是十几个编委之一。也不能算我的著作。”
又是两三秒钟沉默。听见窗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呻吟。
“您现在后悔吗——当初回国?”林虹轻声问。
范书鸿看了看林虹,摇摇头:“已经走过的路,有什么后悔的?”
“如果能够重新选择一次呢?”
“还是要选择回国的吧。”
“为什么,这三十年不是把您的学术事业都耽误了?”
“我主要是为了孩子。他们应该回到中国来。”
林虹刚要说什么宽解的话,范丹林回来了。他冲她笑笑,转向父亲:“爸爸,您这左手一大垛,右手一薄本,可真是个蒙太奇对比。这充分证明前些年,我们不仅在经济上,而且在文化上是多么可悲。”
范书鸿不满地瞥了儿子一眼。
“爸爸,您明天就准备把这么一本佛教史回送邓伯伯?”
“还有这两本教科书,集体编的,不一定合适吧?”范书鸿看着儿子,犹豫不决。
“这哪能送出去啊?”
“那,就只有这本佛教史了。”老历史学家显出了可怜。
“这本也别送了。”
“怎么?”
“这本书是什么年头写的?那种理论模式下写的东西,一点学术价值都没有。”
“起码有点资料意义吧?”范书鸿小心地说。
“有什么资料意义?这本书现在看,没什么信息含量。趁早别送人。拿出去还不够丢脸败兴的呢。”
“你…”范书鸿一下恼了,嘴唇有些发抖。
“爸爸,您不要生气,我不是想伤您自尊心。您看邓伯伯的书——”他啪啪啪把书一本本从书垛上拿下来,又一本本在桌上打开着,哗哗啦啦展露出装潢精美的封面、扉页,雪白发亮的纸张,华美的插图“一本是一本。这是1957的,那一年您干啥来了?差点当右派。这是1958年的,1959年的,1960年的,人家年年出书。看,这本是1966年的,您那时正住牛棚呢。这一本,还有这一本,您看,这一本是1982年3月出的,刚出三四个月。爸爸,要我说,您这样的书不如不送,孤零零一薄本,也没什么新内容,送了反而让人小看。”
“有什么小看的,他是我老同学,对中国这些年情况也不是不理解。”
“你不是要修改再版吗?等那时候再送不也行吗?”
“不修改了,就这样送人。我一辈子没写什么,就写了这本连资料意义也没有的劣等书。”
“爸爸…”
“你怕爸爸让人小看,爸爸可不怕让人小看。”
范丹林看着父亲想说什么,又闭住了嘴。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爸爸,书你送吧,送还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