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除了上厕所,差不多所有的时间,我都把脸埋在臂弯里睡觉,睡不着我也把脸埋着。我怕人家注意到自己,怕列车员对我进行询问,怕查票。后来听人说,每天晚上九点左右,长途车上要查一次票。
我像害怕上法庭一样恐惧地等待着夜晚来临。八九点钟的时候,我心跳如擂鼓,坐立不安。始终没有使用的盥洗池旁那块镜子里,映出我紧张的发白的脸色,眼睛里是一片惊慌。只要穿着铁路制服的人出现在我跟前,我就拼命地用牙齿抵住自己的舌头,不使上下牙齿打架的格格声传出来,不使自己沉不住气而喊出声来。
谢天谢地,不但第一天晚上没查票,连第二天晚上也没有查票。
高度紧张的神经一旦松弛下来,我就昏昏沉沉地一路上睡到上海车站。
听知青点去年回沪的男知青说过,混票到了上海站,不能从正门进出,可以沿着铁轨,往旱桥方向走,走个两三站路,就能绕出上海车站了。我是完全有这个条件的,手上什么东西都不提,谁会想到我是从遥远的贵州回来的呢。
下了车,我尽可能装得坦然自若,尽可能显出一副悠哉游哉的模样,逆着提箱扛包匆匆而行的人流,往旱桥方向走去。
刚走出一二百步,一个披蓝布棉大衣的胖子从横里插到我跟前,吼道:
“喂,站住!你到哪儿去?”
“回家去。”我停下脚步,轻轻说。
“回什么家啊?”
“回自己屋头呀!”
“胡说!一看你那样子,就是个逃票的知青!”
“我是回屋头嘛!”我委屈地叫起来。可一听清自己的声音,我就傻了,两年来生活在贵州乡下,我已学会了一口贵州话,慌忙之际,我回答人家时,吐出来的全是贵州腔,这还怎么能冒充上海人呀。
我懊悔极了,到都到了,列车上没让人逮住,却在车站被人抓住了。
胖子招了一下手,眨眼间围上来五六个戴着上海民兵红袖章的壮汉。你一言我一语,都在教训我。
他们是一伙什么角色,我心头是清楚的。上海民兵指挥部,就是原先“文攻武卫”指挥部。这是夺权的造反派自己抓起来的武装,惹恼了他们,那是要被拖进去打的。我忍气吞声,随他们说什么都不还嘴,跟着他们朝车站大门口走去。
一会儿工夫,就赶上了下火车的旅客人流,见我被围在中间,多少人的脸朝我转过来,多少双目光刺向我的脸啊。我简直不敢朝两边瞅一下。我想站停下来,等人们走光了,再朝前走。可刚停下步子,五六个民兵异口同声朝我呵斥起来,下车的人流干脆把我里三层外三层地包围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