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好笑的事情,大伙就对她怒目而视,使她到晚上躺在被窝里还觉得脸上发烧。她想,自己多不好、多不严肃、多幼稚呀,不知不觉地她变得沉默寡言起来。而家里呢,从此笑声绝迹、夜难成眠。只是在夜里,当她偶尔醒来时,能听到隔壁屋里一连串像雨夜屋檐滴水那样听了-人的微弱声响,那是睡不着觉的母亲跪在灯下圣母像前一连几小时为哥哥祈祷。
接着到了一九一五年:她十七了。父亲和母亲一下子老了十年,似乎有一种腐蚀剂在他们身体内咬噬着,父亲变得瘦小干瘪,脸色蜡黄,躬腰驼背,从这间屋走到那间屋十分吃力。大家都明白,他在为生意清淡而忧心忡忡。还是从祖父时代起,六十年来,整个帝国再也找不出第二家像波尼法齐乌斯-霍夫莱纳父子这样精致、灵巧地加工羚羊角和制作猎饰的工匠来了。他甚至为埃斯特哈西①家、施瓦尔岑贝格②家,以及其他大公家的官邸府第制作猎物装饰,往往是带着四五个助手,勤勤恳恳、一丝不苟、干净利索地从清早干到深夜。但是,在这个人们只把枪口对准人而不是瞄准野兽的屠戮生灵的年月,他家接连几个星期都无人问津,而正在坐月子的儿媳、病中的外孙全都要花钱啊。这个逐渐变得寡言少语的老人越来越佝偻了,到了那一天,当家里收到从伊松佐河③的来信,第一次不是儿子的笔迹而是他那个连队的上尉所写时,老人完全垮了。不用看他们就明白:准是在连里身先士卒、英勇捐躯、永垂不朽一类话。家中自此越来越寂静;圣母像上的灯光熄灭了,母亲不再祷告了;她干脆就忘了添油。
①埃斯特哈西,匈牙利贵族,在哈布斯堡王朝中官居显要。
②施瓦尔岑贝格,十九世纪以来的奥地利望族,官居显要。
③伊松佐河,流经今南斯拉夫和意大利注入亚德里亚海。第一次世界大战中在边境地区曾有过多次激战。
一九一六年,十八岁,家里多了一个时时挂在嘴边的新字眼:太贵了。母亲、父亲、姐姐、嫂子满腹愁肠,每天躲进纸票堆的小天地里,一起筹算着怎样打发穷日子。肉太贵,黄油太贵,一双鞋太贵。她克丽丝蒂娜呢,差不多连大气也不敢出,害怕空气是否也会太贵了。那些最起码的生活必需品似乎也被吓跑,躲进囤积者的私窝,藏到哄抬物价者的巢穴里去了。谁想弄到一点,必须追踪寻觅才行,买面包得求爷爷告奶奶,买一小把青菜,要走杂货商贩的后门,买鸡蛋得自己下乡,买煤得用手推车到火车站去推。成千上万啼饥号寒的妇女为争购一点生活必需品每天疲于奔命,所得却日渐稀少,偏偏父亲又有胃病,需要特殊的、对身体有益的食品。自打他从店门上把“波巴法齐乌斯-霍夫莱纳”这块招牌取下,把铺子卖了出去以后,就再也不同谁说话了,只是当他以为没有人听见时,常用手紧紧按住肚子哼哼,本来早该去请医生,但——太贵了,父亲每次都这样说,于是悄悄地把痛苦咬牙咽到肚里去。
一九一七年,十九岁了,除夕过后两天他们安葬了父亲,存折上的钱刚够把衣服染成黑色。生活费越来越昂贵,他们已把两间屋子出租给一对从布罗迪逃难来到这里的夫妻,可是不论你怎样像机器人一般从清早忙到深夜,总是入不敷出。最后,在政府某部供职的参事叔叔为她们在科尔诺伊堡①医院找到了工作,母亲做管理员,她自己做办事员。医院要是不那么远就好了,天蒙蒙亮就得坐进冰窖般的没有暖气的火车车厢,天黑以后才能回来。到家后就是打扫,擦洗、缝衣服、补袜子,直到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要,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累倒在床上,昏昏沉沉睡去,再也不想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