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不出还有哪一个人能理解我,可是一见到他我就感到他是能理解我的——现在又加上您。”
她微微抬起头,感到自己完全被他的目光吞没了。他顿时又难为情起来。
“请您原谅,”现在他用另一个声音,用那个柔和、胆怯、细弱的声音说话了,这声音与他发怒时那粗重、挑衅的声音形成了奇异的对照。“请您原谅,我不应该没完没了地尽谈我自己,我知道这是没有教养的表现。也许我同所有别的人一个月说的话加起来也没有今天同您讲的多呢。”
克丽丝蒂娜凝视着自己前面那盏风灯的火苗。它微微摇曳着,一阵凉风吹得它忽悠忽悠的,火焰中央那蓝色的心形突然被挤成一条细线,火舌向上蹿起。她回答道:“我也一样。”
他们沉默了一阵子。这场意外地使人感到揪心痛苦的谈话,把两人都弄得疲惫不堪。邻座的灯光一个接一个地熄灭,四周房子的窗户已经暗下来,唱机也早就不响了。侍者故意引人注目地在他们旁边急急走过,开始收拾邻座那些桌子。这时她才想到了时间。
“恐怕我现在得走了,”她提醒他“我可以乘坐的最后一次车十点二十分开,现在几点了?”
他气呼呼地瞪了她一眼,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接着他就微笑起来。
“您瞧,我已经开始狼子回头了,”他几乎是兴高采烈地说。“如果您在一个小时以前问我这句话,我身上那条恶狗准会马上向您猛扑过去的,然而现在我可以像对一个伙伴,像对小弗兰茨那样说:我已经把杯表当了。这倒不仅仅是因为缺钱。那是一只很漂亮的表,一只钻石金表。它是我父亲从前随大公出猎时,由于他准备并亲自监制的膳食令人十分满意而得到的奖品。您一定明白——您是什么都明白的,要是在工地上掏出一只钻石金表,那简直就像黑人穿燕尾服一样引人注目。另外,我的住处放这样一只表也不安全,卖掉吧,我又不愿意,这表可说是我最后一点保命的家当了。于是我只好把它送进当铺里去。”
他笑容可掬地看着她,那神情似乎是刚完成了一件杰作。“您瞧——这件事我完全是心平气和地告诉您的,我的确是有点长进了呢。”
这时他们之间的气氛又归于平静了,好像雨过天晴,空气清新。那揪心的紧张气氛已经过去,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适意的倦慵。现在他们已不像先前那样小心翼翼地、怯生生地观察对方,而是互相信任了。一种类乎友谊的感情,一种欣慰的心情,蓦然出现在他们心间。他们沿大街向火车站走去,这个时候在街上走是很适意的,因为黑夜使两旁房子闭上了一双双好奇的眼睛,白天晒得热烘烘的砖石路面,现在散发着宜人的清凉。但是,他们愈是接近目标,脚下的步子就愈加焦急:那离别之剑已经悬在他们头上,眼看就要寒光闪闪地迅速落下,把他们一起精心织就的这块柔软、细密的连心布一刀两断了。
她去买火车票。当她买好票回转身来时,正好看到他的脸。这张脸此时又骤然变了,蹙紧的前额使眼睛笼罩上一重阴影,先前眼中发出的那股使她感到浑身温暖的光芒熄灭了,他使劲用斗篷将身子紧紧裹住(他还不知道她已经又在看着他了),似乎感觉身上发冷。她蓦地又起了同情心:“不久我还会再来的,”她说“也许下星期天就来,到那时如果您有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