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连接受六次审讯，提审都是在更半夜，问的问题极其奇怪。始终追问我一个问题——叫我手枪来。我想，这事肯定搞错了，不是我。我说，你们就是现在叫我去一支来；我都不知到哪儿去。我从小在学校，来工作还是在学校，除去在电影上，见都没见过这东西。

我被放在狱里，天天学习。这监狱的设备特别，屋

一无所有的家。家里只剩下几个人，父母兄弟和我自已；自己只剩下吃喝拉撒。整天念语录，检查，一遍遍重复地持问题，大宇报上常现我的名字，开我总怕看见我的名字，可是这一切到了六八年，我已经相当习惯了。包括那些没有问题的同事对我没有笑容的表情，呼叫我名字时冷冰冰得像喊牲的声调儿，我都习惯，这世界已经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了。当亲看见一批批人挨打、被捕、坐牢、自杀，我想，平安，就是自由。或者说很、很实在的自由，就是平安无事。

每天下班回家，最大的快乐是念书、背诵古诗、习字、作画。打开一个大漆黑柜，把家藏的古人字面一件件搬来，沉醉那笔墨妙之中…现在年轻人恐怕会认为我活得可怜，是可怜！可怜得像只家禽。但最可怜的，是我当时觉得这么活得蛮不错，平静，自足，你看，这是我那时写的字：恬静、清雅、谨慎，这就是我。这是我的照片，很文气吧，还有拘谨，嘿，就这傻样儿。

六六年八月二十三日，红卫兵抄家开始。我正在学校写标语，宣传泽东思想。当时我还是"心组"成员。忽然一个老同学骑车来告我："你们家抄了。"说完转就走。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跟着就被放在一帮有问题的人里去了，待家问题，挨批判。家里被抄得一空，那些字画珍品，石涛、风瀚、任伯年、任阜长的名画全侥成一堆灰。你知"生活没有了"是什么滋味吗？突然一下，全生活全没有了，好像一条鱼忽然给从里拉来，到空气里，就这觉。什么安全系数？都是自己骗自己！安全系数——零！我就抱着这个大的零，其它任它什么，一意义都不存在了。

可是突然一天，我被扣起来。

可能普通平常的衣装 谨言慎行=安全系数。

我想，这事我有，因为叫我组织什么我也不敢。折腾一段时间，内查外调不证据，就给我下了结论，说我属于那"推一推、拉一拉的可以教育好的剥削阶级女"，应该"人民内矛盾理"，把我放了。还发给我一枚主席像章。这是一由市革委颁发的主席像章，只有属于"革命群众"的人才发给一枚，相当于一公民权，或者是现在的分证。我就着这枚像章兴兴和一个姑娘结婚了。

当然，我还存在侥幸。因为我知自己没犯过任何罪。谁知生活严峻得连侥幸也不给你。

一监狱，就必需穿监狱的衣服和鞋。一大堆鞋扔在那里，我摘一双大小合脚的穿。穿鞋时发现鞋帮上用红漆写着171号。我的心一激楞，心想坏了，我的犯人编号恰好也是171号。命中注定我来。这叫命运的暗示。

结婚那天，望着我人，我还在想，从今天起，我气儿也得想想别犯着什么，要不就会对不起这个肯跟我这个穷鬼作伴度日的女人。可是没想到四月四日这个倒霉的日正等着我呢，我连这气也没过来，结婚整四十天，六八年四月四日，公安局革委会突然来人把我抓走，关监狱。这回我怕了，我没犯任何罪，怎么会抓我狱？我想是不是他们抓错人了？我也不敢问，因为那时抓人是没错的。人好比养的小小猫，抓起来，怎么能是错？

我获得这"自由"大概没问题吧。

六次审讯后，不再问我任何问题，好像只这一件梦也想不到的怪事。

事情明白后，我并不害伯。起因是六七年初最的时候，我弟弟一个朋友的父亲，是北京一所中学的党委书记。他被为走资派斗得死去活来受不了，逃北京来躲躲。我见他困难，留他在我家暂住。我会烧菜，有时来几个老同学一起吃吃聊聊。一个多星期后他就南下去扬州的亲戚家。运动xdx过后他回到北京的学校。他比较有经验，为了争取群众团结他，就告发我，说我家有个黑组织。什么？忘思负义，不不，忘思负义在那时候是常事儿。

再用这安全系数 业余时间潜心诗文书画的享受=我的全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