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大口吐血,天天带两个口罩,手拿一个密封的塑料痰杯-个多钟头吐一杯血。每次吐血时都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口了。
关了我四个月,我还是没法认罪。一天军代表和管教科长把我叫去,我穿一件空心大黑棉袄,手捧痰杯坐在一张凳子上。
管教科长说:"今天你有什么只管说,想说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我说:"为什么预审时从来投问过我的事儿,都写在判决书上了?说我偷听敌台广播,可文革时我家被抄得光剩下地板了,到哪儿去找无线电听敌台?要写上这条,还得叫我现在去听才能算一条呀!我怎么认罪?您说。"说完我又咳嗽,一咳嗽喉咙就发痒,要吐血。
管教科长给我一杯热水喝。他"哗哗"翻我的材料,然后一推给军代表,也不避我,说,"看,又是这个!"
军代表看了,没吭声,两人沉了半天。管教科长说:"判刑有出入,我们解决不了,现在也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必需要过认罪这个关,怎么办?我说个办法,从今天起不再提这个问题好不好?"
我说,"不是我提,是天天总对我提这个。"
管教科长说:"好,今后我们也不提了。我问你,你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能不能批判自己的思想?"
我说:"这有,能批。"
管教科长说,"好,你回去准备准备,抓紧点儿。"
转天,监狱召集所有犯人,听我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什么家庭问题呀,白专道路呀,想成名成家呀,然后给自己上纲上线,扣一堆帽子。完事,管教科长就表态说:"他的自我批判很深刻,挖掘犯罪根源嘛,你们给他提提意见,说他挖的深刻不深刻?"
管教科长已经说深刻了,谁还敢说不深刻。这就算我认罪服法了,从"血肉横飞学习斑"回到监号里。从监狱里的监狱解放出来,虽然没出铁牢,究竟大不一样。好像从十八层地狱上升到第十五层地狱。
我挺感谢这位管教科长的。在那时,那个地方,人性就这么表现。没多久,他调到市公安局,可是我能被平反放出来,还有他帮忙。那是后话了。
一个人被判刑二十年,根本想不到活着出来的一天。何况我的结核病已经扩展到全身。肺结核、淋巴结核,腹结核,附睾结核…我快成了"核武器"了。监狱里的大夫倒是给我认真治病。只要我不吐血的第七天,我就去挖防空洞。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既不是为了积极表现争取早出来,也不是为了毁自己好早死。我已是四大皆空,心里相当平静了。你问我靠什么为精神支柱,我没支柱。虽然我是政治犯,我却根本不懂政治,那时的政治犯,都不是为政治而去"犯"什么,而是政治需要的牺牲品。我连自己为什么坐牢都不明白,哪来的精神支柱?死活听凭自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