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她纔發聲
,我聽了一驚。她是唱得太高了下不來,第三句都還唱不全就停止,如彈琴忽然
絃絕,乃有英雄竊聽,兩人都笑了。中國東西是四平八穩里,亦何時都有著跋扈
不馴,簡直不顧一切,大安似不安,大和似不調,大順似叛逆刺激,所以是活生
生的。
像我現在,即很不調和似的,憂患驚險如此切身,卻與范先生,好像文蕭華
山遇彩鸞。我還說范先生,你的生相與腰身,人家會看你只有二十幾歲。她道、
“前此斯宅有小貨郎擔來,我與誾誾去門口買絲線,那小貨郎還當我們是兩姊妹。斯宅人也說,婉芬做新娘子還不及范先生后生。”她這樣安詳大方,卻也喜歡
人家說她年青,這就依然是女兒性氣。事實上,后來她與我住在雁蕩山中學校里
,同事多想她是廿三四歲。
我們要算在路上說話最自由,但在路亭里買飯,與到了宿夜店,就要少說話
為宜,怕涉及我的生平,旁邊有人聽見起疑。每在人前,范先生處處留心照應我
,因此兩人只覺分外親熱。我們的盤纏錢只帶二萬元老法幣,那時一碗麵已要八
十元,一包大英牌香煙要五十元,但也老法幣總還值錢,而且交由范先生使用,
就有錢財銀子的可珍重。她是用手絹包了鈔票,藏在貼肉小衫袋里,付錢時取出
解開來,有她身體的暖香,這也使我覺得親熱。
十二月八日到麗水,我們遂結為夫婦之好。這在我是因感激,男女感激,至
終是惟有以身相許。而她則是糊塗了,她道、“哎喲!這我可是說不出話了。”
翌日在往溫州的航船上,她道、“這我可是要蠻來了的呢!你到何處我都要跟牢
你了的呢!”她的蠻,亦像戲文里樊梨花那樣番邦女子的不顧一切。
我問她做女兒時的名字,她喜孜孜的,仍稍稍躊躇,纔說出來是秀美。她道
、“我這個名字,是連誾誾亦不知,惟他們娘曉得,今是又聽見你叫了。”中國
民間舊時女子,在娘家的名字亦是私情,故定親又叫問名,新娘的名字是與年庚
八字用大紅帖子寫了,裝在禮擔盤子里,交由媒人回過來,且到了夫家,等閑不
被人叫,而如玉鳳來我家,長輩對她稱名,則已經是新派。祕密惟是私情的喜歡
與貴氣,這樣的祕密就非常好。
我問秀美,昔年我在杭州金剛寺巷斯家作客,你住后院,惟出入經過堂前,
時一相見,那時你曾心里有過意思麼?秀美道、“我肚里想着你倒是一位好官人
,但又想你是已經有了老婆的。”所以她只是好像春色惱人,卻沒有名目得不可
以是相思。女人矜持,恍若高花,但其實亦是可以被攀折的,惟也有拆穿了即不
值錢的,也有是折來了在手中,反覆看愈好的。現在秀美這樣說了出來,我只是
更加感激歡喜。而且現在她看我,亦依然如同昔年的是個好官人。
我說我今這樣,好像是對不住斯家,秀美卻道、“你與斯家,只是叫名好像
子侄,不算為犯上。我這人是我自己的。且他們娘是個明亮的。”她的理直氣壯
真是清潔。我因問她可會想着昔年老爺的情分?她道、“沒有甚麼可追想,那時
我是年紀太小。”年紀太小,是不曉得恩愛的,彼時過的好日子,亦只像春風春
水長養好花,其實花與風水兩無情,這亦是一種空闊光明。她是與我,纔有人世
夫婦之好,所以她這樣的喜愛不盡。我問她、“你喜歡我叫你姊姊,還是叫你妹
妹?”她說妹妹。
六
船上過得兩夜,到上溫州。我們先是住在斯君的丈人家,慢慢尋訪秀美的娘
家住址。斯君的丈人家姓朱,我只說是斯君的表兄,改姓名為張嘉儀。嘉儀本是
秀美給她女友謝君的小孩,拜她為義母時取的名字,我一聽非常好,竟是捨不得
,就把來自己用了,用老婆取的名字,天下人亦只有我。我對朱家是說斯君要我
先來,他隨后來,等他來了,商量到台灣去做生意。可是住在朱家,我與秀美要
避形跡,我仍叫她范先生,她則叫我張先生。
斯君的丈人當過稅局的課長,現在開著酒店。溫州城里與蘇州城里紹興城里
一樣,多有這樣的門第,好像是書香世家,舊式房子,堂屋前后院,欄杆走廊,
假山花木,親友來住,人情場面都等樣。我在這樣的人家作客,真要做筋骨,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