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三界鎮彎過來看我,帶有金橘,分給娘舅家的小孩,惟我無分。我心里稍
覺不然,但也曉得要大方。及后跟父親上樓,他卻取出一隻紅艷艷的大福橘,原
來的專然留給我的。這可拿來比方我待愛玲。
我道、“我待你,天上地上,無有得比較,若選擇,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對
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歲月,但是無嫌猜,按不上取拾的話。而昔人說修邊幅,
人生的爛漫而莊嚴,實在是連修邊幅這樣的餘事末節,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愛玲道、“美國的畫報上有一群孩子圍坐喫牛奶蘋果,你要這個,便得選擇
美國社會,是也叫人看了心里難受。你說最好的東西是不可選擇的,我完全懂得。但這件事還是要請你選擇,說我無理也罷。”她而且第一次作了這樣的責問、
“你與我結婚時,婚帖上寫現世安穩,你不給我安穩?”
我因說世景荒荒,其實我與小周有沒有再見之日都不可知,你不問也罷了。
愛玲道、“不,我相信你有這樣的本領。”她歎了一氣、“你是到底不肯。我想
過,我倘使不得不離開你,亦不致尋短見,亦不能再愛別人,我將只是萎謝了。”我聽著也心里難受,但是好像不對,因我與愛玲一起,從來是在仙境,不可以
有悲哀。
我倒是在尋味她方纔說的美國畫報。如今世界上就是這樣的一個美國,一個
蘇俄,他們各有那麼的一點點好處,卻要人把資本主義或共產主義選擇下來。其
實好的東西應是清潔的,不要人質,不要比附,我道、“凡事其實應當簡明,即
如火車乘客那種襤褸擁擠,單是難看,就該弄好它,要掃除貧窮,亦不過是知恥
,使世人皆得揚眉吐氣,如此即革命雖至于不得已而用兵,亦可以一戎衣而定,
其麼主義都不要的。”而愛玲聽了,亦竟為這番美言而喜。她雖然心事沉沉,其
人仍宛如清揚。
隨后我們走到松台山。松台山在溫州城里,上頭有個廟,廟側是操場,有一
小隊新兵正在操練,我們一走走到了近前。關于兵,愛玲本來亦沒有意見。前此
在上海時,她還講給我聽,一次有三五個日本兵在公寓面前人行道的則樹下放步
哨,穿的草綠色服裝,她的姑姑從樓窗口望下去,說他們像樹里的青蟲,她覺姑
姑形容得非常好。還有我問炎櫻,你們印度的獨立領袖鮑斯若要招募女兵,你也
去麼?炎櫻道、“去可以,但是先要照我的心意剪裁出好看的兵裝。”愛玲亦以
為然。又若愛玲遇見中國兵與百姓問答,必定看出兩邊都有幼稚可愛的惶惑來。
可是現在她見了這些在操練的新兵,當下驚駭得扯住我的衣袖回步,說道、“他
們都是大人呀,怎麼在做這樣可怕的兒戲!”
我與秀美住的地方,愛玲只到過一次,那是她要離開溫州回上海的前一晚。
秀美先向我說過、“張小姐若來,此地鄰舍會把我如何想法,惟有這點要請你顧
我的體面。”所以與鄰舍只說愛玲是我的妹妹,這對愛玲,我是無言可表,但亦
不覺得怎樣抱歉,因為我待愛玲,如我自己,宁可克己,倒是要多顧顧小周與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