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情。
中國古來詩人思君,自比于妻思夫,女子思念情人,基督徒就自比是基督的新娘。中國的天子在大自然與人世之際,同于基督的介于神與人之際。不同是基督教的惟是祭,中國的是祭政一體,基督稱為萬王之王,中國的天子卻有現實的王天下。歷史上雖政治發生分崩離亂時,亦思想感情上還是奉正朔,春秋時五霸之業就建在奉周天子,外國惟日本鐮倉幕府與江戶幕府時亦人世奉天皇的年號。這也像基督教說的,奉主的名。基督不靠屬世的權柄,中國的天子也不靠屬于社會的權力,天子之位是天授的。與基督的不同,是基督不親政,而天子親政,那邊是基督贖罪,而這邊是天下勤王。王天下與遍地是教會,意思有相通,但我還是喜歡王天下的風景。
王天下的風景是中國古來詩文的根本。
再看現在文壇的別的那些人的作品是怎樣的零碎貧薄無趣。文章還是要寫王天下的風景,基督教的天國與教會的文章不好寫。中國人對于無與有,空與色的妙悟,最大的表現即在王天下這句話上。天下有現實的空間與時間,而又是無限的。天下是一個法姿。因而王天下之君也必要是現實的君主,而又是個法身。基督是道成肉身,如來是世尊,人世之至尊,而中國文明的天子即是這樣的。耶穌稱基督,釋迦稱如來,而中國的君王稱天子。世界是要王天下纔統一得,而王天下則惟有是真命天子。今湯恩比與做世界聯邦運動的人,與講世界革命的人,也是都在要求世界統一,不知若不能現實的“有的世界”同時是“無的法姿”,是絕對不可能統一的。禮樂,禮實而樂虛,故樂以統一,禮以成章,所以孟子每說先王以禮樂治天下。有能為一統世界之主者,不能是民主的聯邦主席,亦不能是世界蘇維埃主席,而只可是真命天子。現實的天下同時是法姿,所以現實的天子必須同時是法身。
而天子同時也是現實的人身,所以也會犯錯誤,但是朝廷有禮約止之。
舊時中國的職官制,公事都是由下級擬具,上級採擇裁定之,到得皇上那裏的案件,也是由臣下擬具,上意有不然的,多是讓下命更議,絕少有皇上突然自出主意的。皇上出的主意也是要交臣下議過,皇上若一意孤行,就有言官要諫。御史對君不是有權,而是有愛情,若不知中國人的愛君之情,有如基督徒愛基督與佛弟子的感激世尊,即無以知御史對著皇上諫諍的懇切深至,與議會的爭論態度完全是兩回事。御史所據的亦不是法,而是據的理,惟中國文明有千人抬不動的一個理字,雖王法亦不外乎天理人情,今人不知有此,即無從了解御史之諫何以會那樣的有力量。
中國沒有大法官,而有史官,史官是古時神官之遺,對天負責,記天子與朝廷所言所行的是非,皇上也不能叫他改諱,所以更比大法官有威嚴。是這樣知性的政治,豈西洋爭權利相制壓的議會政治可比。
惟秦朝不用理而用法,被打倒外,二千年來絕少暴君,五胡亂華時有年輕的暴君,但都隨即滅亡,因為天理人情不許他。因于這天理人情,朝廷有太史與諫官,史上有湯武革命與民間起兵,所以古來的帝王之學是天命的自覺。而歷朝滅亡之際,也不是制度壞了,也不是出了昏君暴君,而是因為一代的人事與物意至此失了朝氣了,最顯然的是音樂與文章之衰。因為失了朝氣了,所以朝廷會有不見識的事情出來,那些不見識的事情倒是結果,並非在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