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累吗?”我握握她的小胳膊。
“你给我柔柔头吧,我脑袋发木。”她在门口的木凳上坐下来。那一条条木凳和房子钉在一起。凳子尽头有一个大纸盒做的尖顶小房子,房主人的猫向这边看着,它迟疑一下终于走过来了。
“是这边吗?这吗。”我在她的头上按着,心里忽然涌起一阵温情,觉得她灵巧又单薄得很。我在她耳边亲了一下,猫在她脚边弯过身来。
“顾城。”她总是这样有点陌生地叫我“你说咱们那个房子修成这样,要花多少钱?”
“两万。”
“两万够吗?顾城,要是真的咱们就修房子吧。”
“你还是接你爹妈来转一圈吧。”
英儿看着我,又把眼睛低下来,好象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你猜,我看这个纸想了什么?我第一个感觉就是太少了。我不让我爹来,我修房子。”
英儿对岩石湾的房子耿耿于怀“恶劣、破烂。”英儿简直想不出用什么词来表达她的感觉,屋顶上有老鼠,床下有跳蚤,内墙板露出它阴暗的被雨水浸湿的部分。总之它几乎成了一个象征,象征她最怨恨我的那部分品性,一切都不加掩饰。她那么热烈地攻击这个房子,使人怀疑她是在说她的情敌。不过话说回来,她也确实被这房子吓过一大跳。
“那不是房子,那是祖宗。”她第一次进城的时候这样说。
“你老得伺候它。”
“祖宗。”她看了我一眼说。
一块弯着背的大石头,好象不情愿地被一点一点撬起来,你好象可以感到它闭着眼睛要回去的那种力量。我让你踩住铁橇棍,一晃一晃,我在它稍稍抬起的一刹那往它身下塞小石头和圆木滚。我老觉得那铁撬棍会打滑脱开,撞到我牙上。
在下边的山林中,我修了一条滚石道,直通山下我筑墙的场地。两边靠树都排放好了圆木,回转的地方还加了更多的树枝和树干,以缓和石块滚落的冲力。石头就可以沿着它飞滚而下,直撞到山下的石堆上了。
我从来没有撬起过这么大的石头,它一点点被我们从土里抬起来,危险地向前探着。土里的小虫四下爬散,没在土里的部分透着潮气是棕黄色的。我推推它,不知为什么舍不得用铁锤把它打碎。石头因为大,显出一种傲慢。它往前倾着,这时候我可以随时改变它的方向。就在我想把它抓住的时候,它忽然真的开始向前倾动,离开我跌落下去。它在那些落叶里缓缓滚落一周,然后好象惊醒过来,摇动了一下,一晃一晃地奔下山去。在接近滚石道的拦木边,它忽然直跳起来,腾空撞断两棵倒树,到树林里去了。
我们都被这个意外吓呆了,它离开我们连一声叫喊都发不出来,就好象是活的,在树林里闷声滚动。时而发出咚咚巨响。小树倒了,大树抖动着,惊飞了上面的群鸟。石头到树林里去了。它象一个抓不住的巨怪。一刻不停地沿了陡峭的山坡滚越下去。
我们丢开一切往山下直跑下去,飞快地下了那几个台阶。
声音一会儿有,一会儿又没了。它的力量足足可以打垮一架房子,到我们的地里它依旧无影无踪。
山下袅袅炊烟停在空中,在细小的人语中,我们的恐怖格外清晰。
一切已经发生过了,唯一的问题好象就是那块大石头到哪去了?
“我先跑下去,雷腿都软了。”
“后来呢?…
“后来我在公路上嚷。‘石头在这呢,’”
“那才叫一块石头落了地呢。大石头就在公路中间放着呢。”
“就是转弯那吧?”
“再往快乐单身汉家那边一点。一辆车也没有,它就在公路中间。我让雷在公路上看着,我回来拿铁锤。”
“你信里写过这事,但想不出来这么悬。”
“我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大劲,几下就把石头打碎了。然后…”
轰地一声,屋子里一片尘土,英儿直跳起来,挂在空中的那片天花板掉下来砸在桌上,四下都是石膏的碎屑。
“这哪是房子啊,这是祖宗!”英儿直着嗓子象北京小丫头那样叫着。她在门口站着,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我看看锅,你说“别动。”好象那里边的菜还能吃似的。
“够巧的,我刚刚离开一步,正好没砸着。簸箕呢?”我仰头看屋顶上那个长方形的大洞。蜘蛛网飘着,顶蓬上有那么多蜘蛛网。
“这回空气流通了。”
“纯粹是祖宗。”英儿还站在门口嘟嚷呢。“别的地方不会再塌吗?”
我嘿嘿嘿嘿地笑。
“顾城!”她厉声说。后来我们就都笑起来了。
“赶上一回不容易。”我说。
“恨死你了。”睡觉时候她又抖着牙咬我,好象真正拿我无可奈何。
她给你打完电话,就上床睡了,她一个一个字母拼给你,我知道她有点当真了,她知道的单词比你多,在北京的时候,她正经找了个小老师教她。可是她连不起来,我问起她的英语老师,她还专门瞪过我一眼。“是女的,比我还小呢。”
“雷这两天也买彩票呢,你不知道吧。”她把外屋的灯关了。
“买就买吧,有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