炳璋说："二十年，不容易。"

"我没有持。"筱燕秋听懂炳璋的话了，仰起脸说，"我就是嫦娥。"

筱燕秋还是到人民医院去了。李雪芬躺在床上，脸上蒙着一块很长的白纱布。团里的领导都在，《奔月》的主创也在，矮矮站了一屋。筱燕秋把两手叉在小肚面前，走到李雪芬的床前，耷拉着两只。她看着自己的脚步，开始骂。她把自己的祖宗八代里里外外都骂了一遍，骂成了一摊屎。骂完了，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有李雪芬在纱布的后面咳了一声。气氛顿时压抑了。没有人好说什么。李雪芬到现在都没有把筱燕秋告到公安局去，已经算对得起她了。筱燕秋承受不了这样的压抑，泪汪汪地四找人。老团长站在门框的旁边，对她瞪起了睛。筱燕秋没有退路了，她慢腾腾地从袋里掏检查书，一层一层地打开来，开始念。筱燕秋像油印打字机那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念完了，所有的人都松了一气。检查书的内容最终肯定了检查者的"态度"。李雪芬把脸上的纱布掀开来，她的脸上紫红了一大块，涂着一层油亮亮的膏。李雪芬接过检查书，拉起筱燕秋的手，笑着说："燕秋，你还年轻，心要宽，可不能再这样了。"筱燕秋看到了李雪芬的笑。还没看清，李雪芬却又把脸盖上了。筱燕秋到李雪芬的笑容才是一杯，并不，浇在了筱燕秋的心坎上。"吱"地一下，筱燕秋如焰的心气就彻底熄灭了。

"持什么？"筱燕秋说，"我还能持什么？"

筱燕秋从炳璋的办公室里来，人却恍惚了。这是十月里的一个日，一个有风有光的日。像天。风和光都有些明媚，都有些漾，但是恍惚，像梦寐，萦绕在筱燕秋的周遭。筱燕秋踩着自己的影，就这么在路上游走。后来筱燕秋停下了脚步，迷迷糊糊朝四下打量。筱燕秋低下，失神地看着自己的影。现在正是午后，筱燕秋的影很短，胖胖的，像一个侏儒。筱燕秋注视着自己的影，夸张变形的影臃得不成样，仿佛泼在地上的一摊。筱燕秋往前走了几大步，地上的影像一个大的蛤蟆那样也往前爬了几大步。筱燕秋突然凝神了，确信了这样一个事实：地上的影才是自己，而自己的只是影的附带。人就是这样，都是在某一个孤独的刹那突然发现并认清了自己的。筱燕秋的神再一次茫然了，伤心与绝望成了十月的风，从一个不确切的地方来，又飘到一个不确切的地方去了。

筱燕秋走病房的时候满天都是大太。她走到楼梯，站在扶手的旁边停下了脚步，转过来。她看到了老团长如释重负的叹息。老团长对她了。筱燕秋就那么望着老团长，突然也笑了一下，可是没能收住。她笑了声来，一阵一阵的，两个肩一耸一耸的，像戏台上须生或者脸才有的狂笑。许多人都听到了筱燕秋格的动静，她们从病房里探脑袋，一起望着筱燕秋。筱燕秋就知傻笑，膝盖一，顺着楼梯的沿一栽了下去，从四楼一直到了三楼半。大伙儿跟下来，筱燕秋趴在磨石地板上，听见老团长不停地对众人说："态度还是好的，态度还是刻的。"

都二十

筱燕秋突然决定减，立即就减。

在命运现转机的时候，女人们习惯于以减开启她们的崭新人生。筱燕秋叫了一辆红夏利，直奔人民医院而去。人民医院是筱燕秋的伤心之地。这么多年了，即使在肾脏闹得最厉害的日，筱燕秋也没有到这家医院就诊过一次。她的命运其实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改变的，或者说，她的内心就是在人民医院彻底被击垮的。李雪芬住院的第二天，筱燕秋就被老团长到人民医院来了。李雪芬躺在医院里发过话了，只有筱燕秋自我批评的"态度"让她满意，她才可以考虑"是不是放她一码"。老团长一心想保筱燕秋，这一全团的上下都是知的。老团长亲手给筱燕秋写了一份检查，让她到医院里念。事态是明摆着的，筱燕秋必须在李雪芬的面前走好这个场，剩下来的话才能往下说。筱燕秋看完检查书，合起来，急了。她一急就更加愚蠢。筱燕秋拼命地辩解说："我没有嫉妒她，我不是故意想毁了她。"老团长盯着筱燕秋，到了这样的光景这孩的心气还这么旺，老团长的睛都气红了，就想她一耳光，怔了好半天又下不了手。老团长甩开了胳膊，大声说："大牢我呆过七年，我可不想到那地方去看你！"筱燕秋望着老团长的背影，她从老团长的背影里看清了自己潜在的厄运。

是，他在暗中唏嘘叹了一回。二十年，二十年哪。炳璋有些百集，对筱燕秋说："你怎么一直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