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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十三(2/7)

我还常常作些离奇古怪的梦。有一次我梦见一个周闪耀着灵光的人对我说:“知你的病因是什么吗?”我问:“什么?”他说:“你的脊髓里颠倒了八小时。”于是我相信我的病因可算找到了。有一次我梦见走一片树林,或者有或者只是我到有——一个声音在对我说:“找找看,哪一棵树是你。”遍地的木葳蕤泼洒,大的乔木蔽日遮天,我摸摸这一丛,敲敲那一棵,心想哪一棵回答说:它是我,它就必定是我。有一次我梦见我放声歌,歌声嘹亮响遏行云,而且是即兴的词曲,但低唱无不抑扬成调。有一次,我梦见,我把右卸下来装在左上,再把左卸下来装在右上,于是我就能行走如初了。我也作过周游世界的梦,作过发财的梦,作过被称之为“梦”的那梦。我相信佛洛依德们肯定会找到这些梦的原因,不过我对此没有多少兴趣。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总归跑不这个逻辑。让我兴趣的是,梦中全不顾什么逻辑和规矩,单是跟着愿望大胆地走去。

作家都自信了世事众生的真相,即便夸张、变形、想象、虚构、拼接、间离…但他们必说那是真或是本质的真。虽对真的检查见仁见智,但有一条肯定:自命虚假的作品绝无。然而人间浩瀚复杂瞬息万变,几位职业作家能看见多少真呢?有一幅旧对:百行孝当先/万恶为首。据说有位闲人给上下联各添了十二个字:百行孝当先,论心不论迹,论迹贫家无孝/万恶为首,论迹不论心,论心自古无完人。迹可察,但心可度么?我还听一位文革中遭拷打而英勇未屈者说过:要是他们再打我一会儿我可能就叛变了,我已经受不了正要招认,偏这时他们打累了。我有时候猜测:那个打手一定是累了么?还是因为譬如说他与某个女人约会的时间到了?当然还可能是其它原因,无穷无尽的可能,只要当事人不说,真相便永无大白之日。还是那句话,要是成千上万的人只听几个人说(而且是小(!)说,是散(!)文),能听见多少真呢?充其量能听见他们几个人自己的真也就难能可贵。

你无论作什么样的离奇古怪的梦,你都不会在梦中到这太奇怪,这太不可思议,这本不可能,你会顺其自然地跟随着走下去。而这些事或这些念要是放在白天,你就会羞愧不已、大惊失、断然不信、踟蹰不前。这是为什么?很可能是这样:从人的本来看,并无任何“奇怪”可言;就人的望来说,一切都是正当。所谓奇怪或不正当,只是在这个现实世界的各规矩的衬照下才有的一恐惧。

小说或散文若仅仅是一商业的娱乐场所倒也罢了,总归不能人人都开办游乐场。但文学更要的是生命受的,是对存在状态的察看,是哀或的观赏,是求一条生路似的期待,迷途的携手或孤寂的摆脱,有人说得脆那甚至是情般的坦、切近、以命相许、海誓山盟。这可是少数几个人承担得起的么?

却—一信服,于是激动得泪,心想这一回到底不是梦了,到底是真的了。可这么一激动,就又醒了,看着四周的黑夜,心里无比懊恼。懊恼之余我想:要是在梦中可以怀疑是不是梦,那么醒了也该怀疑是不是醒吧?要是在梦中还可以作梦,为什么醒来就不可以再醒来呢?

扬言写尽人间真相,其实能看全自己的面目已属不易。其实敢于背地里毫不规避地看看自己,差不多就能算得圣人。记得某位先哲有话:“语言,与其认为是在说明什么,不如说是在掩盖什么。”形单影只落于千差万别的人山人海中,暴尚且招来羞辱,还敢赤起心魂么?自亚当、夏娃走伊甸园人类社会于是开始之日,衣服的作用便有两:御寒和遮羞;语言的作用也便有两和欺瞒。孤独拓展开漫漫岁月,同时亲近与沟通成为永远的理想。在我想来,情与写作必也是自那时始,从繁衍类和谋求温饱的活动中脱颖而——单单脱去遮的衣服还不够,还得脱去语言的甲胄让心魂合让差别在那一瞬间熄灭,让危险的世界上存一和平的场所。可能是罗兰·特说过,写作者即恋人。所以有人问我,你理想中的小说(或散文)是什么?我想了又想,发现我的理想中并没有的作

写作(这里主要指小说和散文)成为少数人的职业,我总觉有荒唐。因而我想“专业作家”可能是一暂时现象。世界上那么多人,凭什么单要听你们几个人叨唠?人间那么多幸福快乐困苦忧伤,为什么单单你们几个人有诉说的机会?几十亿生活,几十亿智慧和迷惑,为什么单单选取你们的那一儿向大家公布?我觉得这事太离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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