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自己不去想这些事,又欣赏起他的铜牛来。还有这牛尾巴,甩得多有劲!他用手指尖捏捏牛尾巴,仿佛能觉出它的弹性。他想买这只牛已经很久了。有一天,他在城里卖小风车儿的时候,忽然发现了这只青铜的公牛。它站在橱窗里,梗着脖子,四只蹄子紧紧地抠在地上,身体的重心全移到了高高隆起的厚实的肩峰上,低着头,两只犄角象是两把挥舞着的尖刀。老头儿愣住了,被牛的骄蛮的姿态吸引住了。牛身上每一块绷紧的肌肉都流露出勃勃的生气和力量,每一条涨鼓的血管都充满了固执和自信,每一根鲜明的骨头都显示着野性的凶猛,使人想到一只被它顶死的老虎,想到它被老虎咬伤的地方淌着粘稠的鲜血,想到它冲向对手时发出的暴怒的咆哮,想到它踏在老虎尸体上时那傲视一切的眼神,它晃着那对刀一样的犄角,喷着粗气,在荒野上飞奔狂跳…商店的台阶很高,老头儿开始往上爬。他望着那只牛,沉静了多年的血液又在身体里动荡、奔突。老头儿忽然明白了,他常常在梦中看见而醒来又变得模糊的那个形象,正是这样一只牛…
有三十多年了,老头儿经常重复地做着一个梦:他的腿没有了,独自在一片陌生的荒野上爬,想要爬回家去。可是他不知道家在哪儿,应该往哪边爬,他从未见过这片无边际的荒野。他爬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一堆眼睛在盯着他。那是狼!一群狞笑着的狼!他慌忙往后退,转过一个墙角,屏住呼吸往另一个方向爬。可前面又有两只佯睡的老虎,正眯缝着眼睛瞄着他!他又赶紧往左爬。擦着地皮,一点一点往前挪,爬过一间豪华的大厅,爬进一条幽暗的楼道。又有一堆纠缠在一起的毒蛇向他抬起头,吐着信子!幸好右边是河滩,他躲在一块礁石后面。那不是礁石,是一群大鳄鱼!没处逃了,无路可走了。他猛地来了一股劲,叫喊着在荒野上东奔西突,用头去撞那些狰狞的猛兽。他看见了自己强壮、庞大的身影在荒野上蹦跳、咆哮…醒了,他正用头撞着床边的桌子,拳头在墙上打得掉了一块皮,流着血…
就是这样一只牛!尖利的犄角、高耸的肩峰、粗壮的腿,一身漂亮的肌肉,向前冲的骄蛮的姿态。“多少钱?”老头儿问。售货员告诉他,他吓了一跳。老头儿买不起,但老头儿决心要买;多卖点小风车儿就行了,少喝点酒就行了。这以后,他天天夜里梦见那只青铜的公牛,梦见它在荒野上横冲直撞,冲散了狼群,撞倒了老虎,踏烂了毒蛇和鳄鱼,牛的青铜的盔甲闪着威严的光,洪亮的叫声象是吹响的铜号…老头儿象个初恋的情人似的,天天到那家商店去,爬上高高的台阶,去看那只牛。人多的时候,他就站在人群后面,从缝隙里看;人少的时候,他就让售货员把牛端下来。每看一回,他感动一回,每一回都有新发现。他觉得牛身上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也是漂亮的。
“可它还是这么使劲儿地顶,”他说。售货员纳闷儿地看看他。“多少钱?”他又问。售货员又告诉他一遍。老头儿逐日计算着自己攒下的钱,想象着把牛摆在自己的床头,夜晚就不会孤独。
天黑了,雨仍然没停。看不见那只小风车儿,也看不见老头儿的白发。夜和雨不知把人们都藏到哪儿去了,这世界上似乎只有老头儿蹒跚、沉重的脚步声。他的胳膊又在隐隐地疼,最近他的胳膊时常这样疼。“可别又是那种病,妈的!”老头儿骂着。雨似乎更大了,他把牛盖在自己的衣襟下,贴在胸口上。他终于把它买回来了,觉得心里踏实、安稳,觉得心里有劲儿、高兴。要不要给它报个户口呢?老头儿想,笑了。老头儿往家走。
远远地看见了一片灯光。他走到了三岔路口。一条路是通向他的小屋的,另一条通向那所产院。老头儿又想起了那个倒霉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