们在村边一块空地上搭了一座小泥屋——一直住到来我们葡萄园。就这样,拐子四哥结束了流狼生涯,屋里有了女人,安顿下来了。
响铃的际遇算是好的。与她差不多的女人就远没有她的幸运。那个村头的故事真是耸人听闻,可是熟悉这一带的人会明白,这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
农村太广阔了。它的广袤和它的苦难总是令我阵阵恐惧。
葡萄园不是与世隔离的孤岛。四面的风都吹进来,携带着各种各样的讯息。令人难以置信的坏消息源源不断。在这种境况下人们不由得会想:人哪,为什么要生下来、要投入这样的生活?既然已经投入了,那么又能做些什么?
这个冬夜,这个用故事打发时光的时刻里,偶尔还会听到远处传来的呼号——那是时时响起的莫名其妙的嘶喊,对此我们早已习惯了:只有斑虎能从风声中及时地将它捕捉,接着从炉边一跃而起。它跑到了厚厚积雪的院子当中,沉重地注视远方。
这个夜晚到处都弥漫着风雪…
傍黑,四哥正要到西边院墙下抱柴禾,突然发现了院门口有一个人在探头探脑。他开了门,见是个中年人,比我大不了几岁,穿得破破烂烂,站都站不稳,嘴里直说:"对不起对不起…"问他,他说又饥又困,想讨一口热水。
四哥将他让进来,料定这是一个流狼汉。这一段时间平原上的流狼汉特别多,他们都是从南边遭受水灾旱灾的地方逃出来的,也有少数城市流民。这个汉子长脸,胡子特别黑旺,棉衣又厚又脏,用一根绳子捆了,背上照例拴个大布卷儿。这是个典型的流狼汉。可是当四哥给他喝过一碗水,他转过脸来时,那目光让我心上一震。
那是一种深邃的、犀利的目光。
这人不像一般的流狼汉。我知道他目光中有一种奇特的东西把我击中了…也许是我误解了,过于敏感,但我以后也不会忘记这目光的。
流狼汉苦哀哀的样子很快感动了两个女人。鼓额和响铃都争着为他拿好吃的东西。流狼汉接过,看看我和四哥,轻轻说了句"谢谢",就大口吞食起来。
"谢谢"——我从不记得一般的流狼汉会在接过食物和水时说一声"谢谢"!
他吃过了,立刻精神了许多。他大口地吸了吸屋内温暖的空气,注视了一眼火炉,坐了下来。他闭上了眼睛,像静思一般停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立刻就问:
"能让我在草棚里歇一夜吗?走得太累了,如果好好休息一夜,我明天还能走远…"
他期待的目光盯住了我。他只一眼就看出谁是这个屋里的主要人物,瞧他多么聪慧。
我有些犹豫。照理说这是用不着考虑的,我们能为他做的本来就不多。可是这一阵平原上太乱了,各种惨痛的教训太多了,我不知该怎样判断眼前这个人才好。正这时我发现小鼓额在注视流狼汉的脚——我一低头,看到了绽开一道大缝隙的破靴子那儿,露出了冻得流血的脚趾…我的心强烈一动,几乎脱口而出——"你留下就是…"
晚上我们特意为他腾出一间有火炕的屋子,而没有让他睡草棚。我们还找出了四哥一双旧靴子给了他。晚餐时,响铃好好地做了几个菜,特别是一盆土豆炖肉,让流狼汉吃得汗水淋淋。他一声不吭地坐在角落,看着我们。
我又一次感到了那种特别的目光。
我想问他几句什么,但我忍住了。
天蒙蒙亮,他起来告辞了。我们挽留他吃早饭,他拒绝了。后来响铃和鼓额给了他一些熟土豆,他接受了。
分手时,他紧紧地握了一下我的手,又在四哥的背上亲热地拍打一下。他走了。我好好地看了看他的背影,发现那是很挺拔的一副身躯。
"男人啊,真不容易哩!"我回身时,听到响铃对鼓额咕哝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