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精致的栏杆上,心不在焉地俯视着地面。在夕阳的映照下,地面恍如生了锈的古铜镜,金阁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镜面上。水草和藻类的最下方,映现出傍晚的天空。这傍晚的天空,与我们头上的天空不同。那是狼明的,充满寂光①,从下方,从内倒把这个地上的世界完全吞噬,金阁就像黑油油的锈透了的巨大的纯金钱,沉落在其中…——
①狩野正信(1434-1530):画家,对中国画与日本画的结合做出很大功绩。
住持田山道诠和尚与父亲是禅堂的学友。道诠和尚与父亲共同度过三年的禅堂生活,这其间,他们同食同住,两人都在据说是义满将军建立的相国寺专门道场修行,经过自古以来形成的终日垂头和三日坐样的仪式,然后才成为相国寺派的成员。不仅如此,直到后来,道诠法师兴致上来的时候还曾谈及他同父亲不仅是如此辛苦修行的学友,而且还是嫖友,他们在就寝时间之后,时常翻越土墙,出去嫖妓,寻欢作乐。
我们父子拜谒金阁之后,再次返回大雄宝殿的正门,我们被引领穿过宽敞的长廊,来到了可以展望着名的陆舟松的庭院--大书院的住持房间。
我穿着学生服端正地跪坐着,显得十分拘谨。可是,父亲来到这里突然心情舒畅起来。父亲和这里的住持虽然出身相同,他们的福气却完全迥异。父亲病弱,肌肤苍白,是一副贫相,而道诠和尚简直就像桃红色的点心。和尚的桌面上如山似地摞满了从四面八方寄来的小包裹、杂志、书、信等,都是未曾启封的,很像一座华丽的寺庙。他用胖乎乎的手拿着剪子,灵巧地拆开了其中一个小包裹。
“这是从东京寄来的点心。据说眼下这种点心很稀罕,只献给军部和官厅,店铺里还买不到呐。”
我们一边喝谈茶,一边品尝从未曾吃过的像是西式糕点的东西。吃的时候越紧张,糕点上的粉末就越掉落在我的膝上。当时我是穿着光亮的黑哗叽制服。
父亲和住持对军部和官僚只重视神社而轻视寺庙--岂止轻视,甚至压迫--十分愤慨,议论了今后如何经营寺庙的问题。
住持微胖,当然脸上已刻上皱纹,连一道道皱纹的深处也洗得于干净净。圆脸上惟有鼻子很高,成了流出的树脂凝固起来似的形状。脸儿虽是这副模样,剃光的头型却很是威严,仿佛精力都凝聚在头上,谁有头部才是最具动物特征的。
父亲和住持的话题转到僧堂时代的往事。我凝望着庭院里的陆舟①寂光:佛语。由寂静的真理而发出的真智的光照松,只见巨松的技极低垂,错落有致,呈船形,谁有船首的树枝全都高高伸展。临近闭园时间,来了一群团体观光客,从土墙另一边的金阁方向传来了一阵阵嘈杂声。那脚步声、人声仿佛被春天黄昏的天空圾收了,听起来声音并不尖锐,略带柔和、圆润。脚步声又如潮涌般地远去了,令人感到好像踏过地面上的美艺众生的脚步声。我抬头直勾勾地望着凝聚在夕照余晖的金阁项上的凤凰。
“我把这孩子…”
听到了父亲这话声,我猛然回头朝向父亲。在几乎黑暗下来的室内,父亲把我的未来托付给道诠法师了。
一我想我也不会久留于人世了。怎么样,到时就将这孩子托付给你啦?”
道诠法师不愧是法师,他没有讲什么敷衍的安慰话,只说:
“好,我来照料。”
我震惊的是这两人其后的愉快对话,谈及各类名僧之死的轶闻。据说,有位名僧说了声“啊!我真想死”就死去了。有位名僧同歌德一样,说了声“给我更多的光明”就死去了。还有位名僧弥留之际,还在计算自己的寺庙的钱财。
住持宴请我们吃了一顿晚餐的粥。当晚在寺庙歇了一宿。晚饭后我催促父亲再去看看金阁。因为月亮已经高悬。
父亲与住持阔别多年又重逢,甚为兴奋,本已相当劳顿了,可一提及金阁,他端了一口气,抓住我的肩膀就跟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