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之所以如此，还因为作为大清朝在江南的首善之区，早在三个月前，南京城就完全、彻底地执行过剃发令。虽然在豫王多铎城的当初，曾经明确表示过，除了军人之外，禁止官民剃发；但到了这时，也就顾不上信守诺言。于是，经过几天杀气腾腾的实施，自然免不了要赔上几条命，南京就完全变了样。别看只不过是发换个式样，前边少了那么半脑壳发，后面则多一辫，但是已经足以使满城的男人们，像是一夜之间全都被行阉割了似的，一个个变得忍辱羞，气息萎靡。许多人因为18惭形秽，便尽可能躲在家里，避免门；即使非得门不可，也是屏息低，匆匆而行，本没有心思、也没有勇气去理会多余的事。无疑，因此而私心窃喜，甚至趾气扬，以为从此稳了顺民，前程有望的也不是没有，但毕竟为数不多；而且这人一心指望的是清朝早早得胜，更加不会去打听和传播四乡民众起义的消息了…正是这样一绝望、压抑而又沉闷的局面，使已经离开礼衙门，搬到城南的善和坊来居住的柳如是，变得愈来愈心情沮丧，烦躁不安。

一连碰了两个钉，惠香不再接了。她眯起睛，望着女伴那越来越变得焦躁不安的神情，忽然“嗤”地一笑，说：“这些天独个儿守着闺，想必寂寞得很。早知如此，当初不如跟了夫一京，岂不更好！”这一次被清朝皇帝名京陛见的，除了弘光帝和钱谦益之外，还有前东阁大学士王铎、左都督陈洪范等几位降官。那些人全都带着家眷同行，一来是为的生活起居有人照料，二来也是向新主表明举家投靠的诚意。钱谦益本来也很想把妾带上，但柳如是决不肯，才只好作罢。惠香自然知这件事。但看见女友下这般模样，她就不免有猜疑了。谁知，柳如是却“哼”了一声，说：“寂寞？我要是真个熬不住这份寂寞，当初也就不会挑这门亲了！你又不是不知，一个糟老儿，被窝里能有多大本事！”

“哦，怎么？”

柳如是是经人介绍，半租半借地住来的。这宅虽然比不上钱谦益在常熟的府第，但纵三，外带东西两个偏院，地方也自不校由于担心战火会烧到乡下，钱谦益临走前已经把陈夫人、钱孙等一至亲家眷搬到南京来；又担心尽是女人和孩，无人撑持门，把侄孙钱曾也召来同住，以便就近帮忙照料。不过，柳如是独自占住了整一个东偏院，连吃饭起居也同陈夫人那边分开，因此平日倒是各不相扰。下，正未时光景，四下里静悄悄的。秋日的光从枝叶繁密的木樨树上斜下来，在她们的上投下碧幽幽的影。

“哼，你们都得了命，可这黑锅我们只怕八辈都背不完了！”柳如是冷冷地说。

停了停，看见柳如是没有反应，她接着又说：“说呢，当初夫那样，只怕也是于无奈。‘老神仙’和阁老都逃了，鞑兵已经打到朝门外，他要搭救这满城百姓的命，也只有这一条路了。终不成也学扬州那样，让鞑兵杀个尸横遍野，血成河才算了局么！”

这么鄙夷地否认了之后，大约看见惠香大睁着睛，还在等着听下文，她就把白纱扇往桌上一搁，站起来，傲然说：“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当初多少公爷儿——一个个又有钱又俊俏，丢了魂儿似的围着我的裙脚儿转，我都不屑一顾，单单挑了他这么个半截土的糟老儿，难当真鬼迷心窍，生怕没人要没人疼？才不是呢！我是瞅准了他的名声地位，指望他能带我飞上枝儿去，替手帕妹们争一

“哎，我说，”也许是看见柳如是久久不说话，尽自在那里生闷气，惠香劝解地开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兵荒到了这一步，也只有顺应时世，好歹对付着过下去罢咧！既然那些大老爷们儿睁睁看着鞑打来，没有一个拿得解救的办法，我们女人的，又哪来的本事这份心！莫非当真以为，我们比老爷们儿还么？”

柳如是是在一个多月前，匆忙搬礼衙门的。本来，自从清兵城之后，那位豫王多铎对钱谦益他们这些降官，倒还算是相当优待，不但没有怎么为难，还允许他们暂时继续住在各自的衙门里。不过，对于这“礼遇”别人怎么想不知，柳如是却觉得仿佛被关在囚牢里似的，一百个不自在，成天价吵着要搬家。只是由于钱谦益看见别人都没动，担心独自这么，会引起清军方面的猜疑，再三劝说，才又勉捱着。然而，待到八月初，洪承畴正式到任，而钱谦益也接到命令，让他和别的几位降官儿，连同不久前在芜湖被追兵俘获的弘光帝一，跟随回朝复命的多铎前往北京去“陛见”顺治皇帝，她便立即设法搬了来…现在，柳如是穿着一袭红的夹绸女衣，手里拿着一柄白纱团扇，皱着眉儿，咬着嘴，斜靠在院当中的一张铺着锦褥的竹制躺椅上。隔着小圆桌的另一边，则坐着她那位情谊密的女友惠香。坐落在巷尽的这所宅，本来属于一位官宦世家的弟。弘光皇帝逃那阵，这人也举家南下，离开了南京。

惠香眨眨睛，觉得柳如是未免想得太宽太远，也太怪；而且，说到前还活生生的柳如是和钱谦益，将来会成为说书、演剧当中的人角，似乎也有令人不可想象。不过，对这位手帕妹心气傲的脾儿，她已经十分熟悉，于是着儿，微笑说：“骂个臭死？那怎么会！如今满城的人提起夫和，只怕恩德都来小及呢！”

“怎么？你不见书场里、戏台上，那些献城投降、苟且偷生的角，哪一个不是千秋万代被人指着鼻、戳着脊梁骂个臭死的！”

续向南推，以图最终在朱明王朝的废墟上确立其全面统治的大本营。尽表面上，接替豫王多铎总督江南军务的洪承畴显得颇为宽大贤明，不但能约束下，严禁扰民众，而且大力招降纳叛，对明朝的旧官废员多所起用，但骨里其实防范很严。他把锐之师集中驻扎在以旧皇城为中心的东城，并派重兵扼守住从通济门到金川门一线的要冲地段；对允许民众日常的其余各门，则严加盘查，一旦发现可疑人，立即拘捕。因此，虽然周围不少地方已经因义师蜂起闹得沸沸扬扬，但南京城中的人们仍旧毫无反应。

“你别净挑中听的哄我！”柳如是厌恶地把手一挥“这到底是怎么个光彩的事儿，我自己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