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年随同英王访问德兰士瓦①时帮助国王的儿媳上车的情形完全一样。
①德兰士瓦,南非地名,十九世纪下半叶沦为英殖民地,一九一○以后是南非联邦一个省(一九六一退出英联邦)。
凡-博伦太太对埃尔金斯勋爵提供的秘密情报在内心里感到的震惊,远比表面上流露出来的大得多,因为,埃尔金斯无意间捅破了她最敏感的伤疤。在心灵最深处那个专门储藏朦胧记忆和不堪回首的往事的角落,在那个自我很不愿意接触、一触及便胆战心惊的令人十分棘手、极度难堪的区域,这位早已资产阶级化的、平平庸庸的克莱尔-凡-博伦,多年来仍然保存着一股刻骨铭心的恐惧,这恐惧平日只是偶尔在睡梦中从心灵底层升起,使她惊醒,不能成眠:她十分害怕自己的过去被人发现。原来,当三十年前被人巧施手腕赶出欧洲的克拉拉在海外结识她的凡-博伦先生并打算同他结婚时,她并没有勇气把她的隐私向这个虽然正直可靠、但却沾染了某些小市民气的男人和盘托出,不敢告诉他她带给他的陪嫁——那笔小小的资本的来路是很不光彩的。她毅然决然地向他谎称这两千美元是祖父留下的遗产,而坠入情网的、轻信的凡-博伦,在他们多年的婚后生活中对这一情况也不曾有过丝毫的怀疑。他脾性温和,不爱动感情,在这方面她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但是克莱尔愈是资产阶级化,她心中那近乎病态的意念也愈加强烈,愈加使她心惊肉跳、忧心忡忡:她害怕将来的某一天,一个意想不到的偶然事件、一次出人意料的重逢、一封不期而至的匿名信,会突然把早已忘怀的往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因此,多年来她坚定不移、目的明确地回避和自己的同乡见面。每次她丈夫想给她介绍一位维也纳的商界同行,她总是不乐意,并且,虽然她英语讲得还不太流利,也在人前硬装作不懂德语。同自己的家人,她断然中止了通讯联系,即便在重大的节假喜庆日也只是拍份简短的电报去。然而惧怕心理并未因此减弱,恰恰相反,它随着自己财产的增多、地位的提高而有增无已。她愈是适应了美国人非常讲究的习俗,就愈是战战兢兢地害怕某一次漫不经心的闲谈会把埋藏在灰烬底下尚未燃尽的那恶性的火种撩拨起来,燃成一场熊熊大火。只要有一位客人在饭桌上提起他曾经久居维也纳,就足以使她心惊肉跳,彻夜不眠了。战争一来,浓烈的硝烟炮火,把所有往事一古脑儿推到一个异常遥远、使人觉得恍如隔世的时代去。过去的报纸都发霉了,大洋彼岸的人们有的是别的忧虑、别的话题;事情是过去了,一切都被人遗忘了。就像进入人体的一颗子弹逐渐被软组织封闭起来——起初在天气突变时还隐隐作痛,但日子长了就失去知觉,安居于温暖的人体之内而不觉异样了——这样,她也就在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中,通过各种有益于健康的活动,把自己从前这段令人难堪的往事完全忘记了;她现在是两个结实的小伙子的母亲,间或也是丈夫业务上的帮手,参加了“博爱协会”那样的慈善团体,又是“关怀释放犯协会”的副会长,蜚声全城,备受尊重;长期积存在她心底的奢望和虚荣心,终于能在一个新崛起的富有之家、一个经常有名门豪富造访的家庭中得到了完满的实现。而使她心境安宁的最根本的原因,是她自己最后也渐渐忘却了那段插曲。人的记忆是很容易受利诱的,它能受各种愿望的花言巧语左右,那种尽量不去回想痛苦往事的意愿,能够起到虽说奏效缓慢、然而最终能荡涤一切的作用;时装模特儿克拉拉终于死去,让位给棉花商凡-博伦这位清白无瑕的夫人了。她已把那桩往事忘记得一干二净,所以一到欧洲便立即写信给姐姐,约她见面。可是现在呢,当她得知有人出于恶意(她此时还不知为什么)暗中追查外甥女的出身时,她又怎能不非常自然地联想到人家也会从穷亲戚进一步追究到她自己的身世,把注意力集中到自己身上来呢?恐惧是一面哈哈镜,它那夸张的力量能把一个十分细小的、偶然的筋肉悸动变成大得可怕、漫画般清楚的图像,而人的想像力一旦被激起,又会像脱缰的马一般狂奔,去搜寻最离奇、最难以置信的各种可能。于是现在她连最荒诞不稽的事也突然觉得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了;她惊恐万分地想起,就在这个宾馆里,她们的邻桌坐着一个维也纳来的老先生,商业银行经理,七八十岁了,名叫勒维;接着又突然想起自己那位死去的恩主,想起他妻子的娘家似乎也姓勒维!如果她竟是这位老先生的姐妹、或堂姐妹,那可怎么好呢!看起来,这个老头子随便说句风凉话(人越老越喜欢闲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