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向我仰起脸来。唔!我一脚险些踏进河里;他的眼神呆滞、阴冷得怕人,嘴边还挂着涎水。
电话铃响了。老江对着话筒“哼哼”了两声,忍气吞声地挂了电话。“事惹大啦!”他斜了我一眼,嘟囔着:“全知道了,试点,试出个疯子选举的点来!”
“是我干的,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我说。
“你承担又怎么样?这个试点归我负责。上边也是瞪着两眼说梦话呢,一定要把那张选票找出来,挽回影响。”
“怎么办?”
“实在没辙,随便找出一张来,就说是那个疯子的,妈的,反正都一样,活人别让尿憋死。喂,别发愣。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我走进灰楼,走上楼梯。楼梯两边的墙上“打倒刘邓陶”的墨迹依稀可辨,只是上面又多了一层粉写的骂人的话,证明这不是“革造司令部”了。什么时候改成家属楼的?我忽然意识到,我终于走进这座当年那么令我神往的楼里来了。…“不,今晚我就不回去了!”我生气地甩开他的胳膊,想要趟过小河去。他一把把我拉倒在草丛里:“不,我不许!”“你!你不是卢嘉川,你是于永泽!”少女的秘密就这样泄露了。他紧紧地搂住我。我听话地在他怀里抽泣,咬他粗壮的胳膊:“‘红团’马上要总攻了,我要和你在一起,死,死在一起。”“不,你不能死…”“那你呢?”“我?我也不死…我要回到海岛去,妈妈在等我。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吗?”我点头,使劲点头,把嘴贴在他厚实的胸脯上,堵住哭声。我枕着他的胳膊,梦想着海…星星快要灭了,楼顶上又传来催促他的咳嗽声…
昏暗深长的楼道两边交错地站着两排火炉,像是仪仗队,像是在标榜那是一个家。我差点撞在垃圾箱上。二氧化碳的比例肯定不小。幸亏楼道两头的玻璃窗早已荡然无存。我翻开选民登记册,敲着每只炉子旁边的门。
“这是您的选民证,要认真行使自己的公民权利。”我微笑着说。
“当然当然,这是党给我们的光荣权利。”选民微笑着说。
“这是您的选民证,光荣的权利要认真行使。”我微笑着说。
“这权利是党给的,来之不易,当然当然。”选民微笑着说。
下回再有这差事,不如带一台录音机,把那几句话事先录好,到时候一放就行了。既可以提高工作效率,又可以减轻劳动强度。微笑怎么办呢?也许能用电针机?在针灸科见过那玩意。需要在颤动的肌肉上刺进银针,接通电源,还可以控制微笑的频率。
“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老江也需要一台录音机。
“您只要说‘同上’就行了。”
老江不以为然地看了看我,继续念道:“前三个是圈,后两个是叉。”
随他去吧,他宁肯要一种低效率、高强度的工作方法。光是引进先进技术可没用。比如,用录音机就对付不了一些特殊情况…
一个头发快掉光了的老太太抬起浑浊得发灰的眼睛,问我:“姑娘,这证儿从几月份开始用?这个月有芝麻酱吗?”…那个象宾努亲王似的不住地摇头的老头儿,仔细查看了选民证,慨叹道:“这回一人一个就好了,要不我家人口多,按户供应的东西总要吃亏…”
楼下乱哄哄的,似乎发生了什么事。在楼梯拐弯处的窗口,我探出头去。
“噢!背一段,背一段最高指示!”
“背一段,背一段给你说个媳妇儿!”
一群冒着烟儿的小伙子正围着那个大汉寻开心。大汉蹲在河边,大惑不解似地呆望着众人。彩色的纸片从他膝上飞开了,飞得到处都是。小姑娘哪儿去了呢?
“背呀!背那段,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受罪很有必要…”一阵阵尖亮的口哨声和笑骂声。